「胡琴就放在儲藏室的麻布袋裡」,
阿公指著角落一處不甚顯眼的地方。
「是學校國樂社練習要用的」我答道,
一面拉開那扇我印象中不常進去的木門。
房內聚積的灰塵似乎受到我的驚擾而在沉遲的空氣中流竄。
果然不錯,
麻布袋就靜靜躺在那深紅色的木罩床上。
我端倪了一會兒,
那木床不知塵封在這裡有多久了,
依稀記得小時候還在上面的空隙中玩捉迷藏呢,
那壁上美麗的雕鏤紋理襯著有些許匠氣的牡丹花圖,
散發著古樸的氣息。
多少寒暑過了,
除了外頭的風聲,
這裡彷彿凝滯於時間的流中
──這是我阿婆家,新竹風城的一角。
戴著藍色的小熊帽子,
我坐在媽媽的懷中望著眼前黃橙橙的一切。
春天的油菜花開了,
那鮮豔的顏色似乎可以擠出水來。
我嚷著要摘一朵花來玩玩,
抓著細細的梗,
一股強勁的風卻將夾在指縫間的花銜走了。
整片的油菜有規律地倒伏著,
我方才注意到略顯灰色的天空中幾隻麻雀的輕靈身影,
倏地,
牠們從我的視線中逃走。
牙牙學語之際誰會懂得那群小鳥要飛去哪裡呢?
乍暖還寒,
我只覺得坐在媽媽的懷裡很有安全感。
除夕的前一天半夜,
我們客家人依照習俗是要拜拜的,
這時候也是最熱鬧的時刻了。
阿婆(客家話的奶奶)家與隔壁鄰居各佔中央三合院的兩側,
同樣姓范的大家這時候都會齊聚三合院內的祠堂,
一同慎終追遠,
祭拜祖先與神明。
廳堂兩側的木們仍保留卡楯式的閂頭,
牆壁上掛著曾祖父母的肖像。
昏黃的蠟燭爍動著,
在燒香的煙霧中,
肖像中的祖先慈眉善目,
彷彿從新來到這世界上,
與坐在長凳上的我們訴說一個古老的故事。
我們小孩子只顧著玩,
興致勃勃地急著扳開正門出去嬉鬧,
因為等一下還會放鞭炮呢!
誰知寒風趁虛而入,
讓人瑟縮在內不敢輕舉妄動。
阿公幫我裹上的一層外衣,
叮嚀我們小孩子外面會冷不要著涼了。
沒有月亮相伴的除夕黑夜顯得更加阒黑,
抬頭細數漫天星斗的數目,
數一數才發現脖子有點痠了。
春天的笑鬧總是特別愉悅,
爆竹聲響劃破了寂靜的夜空,
似乎驚醒了一隻土狗的迷夢,
在一聲低嚎中,
我們大夥兒也該睡了。
蟬聲響起我便知夏天近了。
牠們以生命的力量嘶吼著,
一開始如行板低語,
接著即如湍流行經瀑布時飛瀉而下,
聲音愈來愈急、
愈來愈快,
眾蟬雲集又如西北雨,
嘲雜的巨大聲響彷彿一次爆裂,
最後又漸漸淡出......。
堂弟們手裡拿著捕蟲網,
跟我一齊衝向田的中央,
便是一陣亂揮,
沒有整過地的田佈滿了咸豐草,
很多叫不出名字的蝴蝶就在其中採食花蜜。
我們的技術顯然不夠成熟,
猛然往前一蹬,
除了網子裡空無一物,
還重重地跌了一跤,
身上沾滿鬼針草又細又刺的種子,
好氣、
又好笑。
有時候也不忘騎著腳踏車,
乘著風飽覽鄉間的一切:
被狗追著跑、
不注意而差一點摔進圳裡、
鼻孔在行進時飛進許多小蟲子。
夏天的金光迷眩著底下的人們,
斗笠下的汗水順著額頭滴在不甚肥沃的紅土裡。
刻苦的農人讓我看到新竹客家人的血脈,
在風大的平野中汩汩流動著。
即便是長大了,
我仍常常回到新竹探望阿公、阿婆,
順道紓緩自己的情緒。
帶著養在那邊的小狗散步,
牠搖著尾巴橫衝直撞,
難掩興奮地拉著我跑。
我循著牠的腳步穿過佈滿枯竹葉的小徑。
微寒的空氣浮動著,
秋冬總是有一股蕭瑟。
牠沿路抬起後腳小便,
我也跟著停下來望著遠方,
「落霞與孤雁齊飛」,
藍色的地平線上輻射出大片飽滿的橙色光輝,
綴著幾朵浮雲逐漸迎向不可知的境地。
小狗看見我被這幅景象震懾住了,
也乖巧地停在我身旁。
我轉頭望著牠,
牠瞟了我一眼,
舔了一下嘴巴繼續把玩旁邊的小草。
對小狗沒有甚麼好奢求的,
但牠能給我的,
就是這種簡單的幸福。
生活在台北接受現代文明的同時,
我也感受到文明底下汙濁晦氣與焦慮的情緒,
滿溢的空虛使我們忘記自己是誰、
忘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本心,
甚至盲目地醒著,
卻一無所獲。
大學學測前三周,
我再度回到了我的原鄉。
東北風灌進了新竹狹窄的盆地內,
強勁的風使得放風箏成為易事,
我使勁逆著風奔跑著、
叫喊著,
讓不安與緊張湮滅在這廣闊的大地中。
那是一只龍形的風箏,
俯視著底下的田疇並發出霹啪的聲響。
此時的我就如飛行的龍在這片天空中傲視這片土地。
我的眼睛,
不覺濕潤了。
比起台北,
新竹的風讓我真實地活著,
簡單的心情卻飽含對土地的熱情。
那胡琴據說之前是曾祖母拿來唱客家山歌用的,
儘管一甲子了,
聲音仍別有一番風味......。